读一本书丨若我再也看不见你,就让我拍下你的样子

发布时间: 2018-11-09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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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曼纽尔·帕切科,无题,墨西哥,2006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这是人们听说盲人摄影时最常提出的问题。不如再问一个更宽泛的问题,“人们是如何摄影的?”


其实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一样,即:“以许多不同的方式。”这取决于人们想要拍摄的照片类型,他们身处的环境,他们拍摄的动机与目的,等等。

 

摄影的技术原理很简单:用镜头捕捉光线在物体上制造的影像,然后处理成像(不同相机在这一步骤上的精密性会有所差异,但原理基本一致)。


无论是视力健全的人还是盲人,只需一架相机、一个拍摄对象与一种拍摄欲望,把相机对着正确的方向按下按钮,咔嚓一声,一张照片就诞生了!

 

有些视力健全的摄影师擅长调整感光度、曝光时间、色彩与色调等等,有些则不会:我属于后者。但是,从摄影已有的各种用途来看,运用这些技术并不一定能提升照片的吸引力或增加它的价值。我们这些视力健全的人看待摄影的方式不尽相同,我们会心怀不同的目的,找寻不同的拍摄对象,我们也会因此做出判断。


Evgen Bavčar 叶夫根•巴夫卡尔

无题目,拍摄时间与地点不详


世上最老练的摄影师常常以最简单的方式使用最简单的相机。


高端的设备与娴熟的技术不一定能保证作品有趣、优美、有用或有价值。


进一步说,无论一位摄影师多么优秀,他也不能预见每一幅作品的效果。任何领域中的专业摄影师都会拍摄大量照片,再从中选出符合特定要求的作品。试着想象一下,在茫茫的照片之海中挑出那一张!

 

如同所有摄影师,盲人摄影师也会有一个试图实现的想法。盲人摄影师是一副躯体、一个头脑与一个目的或渴望的组合;在生活中,他们与其他人,包括视力健全的人和盲人,以及世上其他各种事物有着复杂的关系。


与其他任何摄影师一样,他们也会寻求他人的帮助和建议:帮忙调整相机,摆放物品,用简单的机械捕捉稍纵即逝的影像。视力健全的观者会如何诠释这些照片?这取决于他们的个人反应,就像对其他任何照片一样。通过与观者的不断交流,一张照片在照片海洋中的意义、作用和价值慢慢浮现。盲人摄影师与其他摄影师拍摄的方式并无二致。


帕米拉·马丁内斯,《无题》,墨西哥


感觉之眼

文/坎迪亚·麦克威廉

 

拍摄一件物体并表达出真实的感受往往比看上去要难。


你需要以自己独有的视线——或感受——凝固光影。即便幸运地拥有完全健康的双眼,也不能随便以一个土豆或一只破碎的碗为对象拍出一张好照片。你必须对眼前的物体注入感情,让欣赏者感知到你从土豆与破碎的碗中所感受到的:土豆薄皮覆盖的心形底部,碗无论如何都无法复原的、恒久的悲伤。

 

或许有人认为一张成功的静物照片应表现“客观的关系”,但本书中的作品恰好与“客观”背道而驰。它们如同一个个由光织成的魔法灯笼,调动我们的记忆、感观与人性,每一张照片都似在讲述一个我们似曾相识的故事。


这些照片蕴含的感情是如此充沛——如一束窗帘旁带刺的廉价花束,欣赏它们的过程就是与摄影师结伴同行,时刻感受那些生活在不同程度的黑暗中的人的孤独。孤独并非孤单:仔细欣赏这些照片,就仿佛获得了一种重生。你将体会到摄影师对感知到的每一粒原子所倾注的感情,将看到这个世界被“感觉之眼”记录下来的样子。

 

我们自始至终有种冲动,想要去触摸、去嗅闻、去聆听、去畅饮、去品尝,去拿起陷于窗帘中的蝴蝶,让它离开弯曲的铁窗,重获自由,去饱餐一顿或去亲吻书页。我们体会将三根手指深入保龄球时的感觉,体会它的重量。

 

重量无处不在。当眼睛看不到时,身体能感受到事物不同的重量,并跟随它们的指引:穿过窗帘,倚靠墙壁,潜入水中,正午日光的重量不同于薄暮;它将你凝固,令你眩晕,并不总是一剂舒缓良药或一位盟友。

 

构图即比例即尺寸即感知到的重量;我们在书中一直能看到和感受到这些元素。围着带刺铁丝网的水泥墙边,穿蓝色T 恤衫的年轻男子用临时抓起的杠铃挡住了脸,他举起了杠铃,我们仿佛感到杠铃也同时举起了自身。然后,世界飘浮了起来。

 

这些佳作的作者大多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大都市,他们的视力在不同程度上受损。其中绝大多数墨西哥摄影师来自同一个协会,协会有一个微妙而精准的名字——“感觉之眼”(注释:Ojos Que Sienten,一个教授视力障碍人群摄影的墨西哥机构,网站地址为www.ojosquesienten.com)。


双眼不过是两个装满胶状物与神经的囊袋,却拥有“感觉”。两只眼睛紧密相连,对一只眼睛遭遇疾病或损伤的人来说,另一只眼睛也很危险,它可能产生“共情”并熄灭自己的光亮。没有哪只眼睛是备用品。

 

书中的照片散发着刚从化学药水中出浴般湿漉漉的新鲜感,要感受到它,我们必须屏弃花样繁多的变体,回归摄影诞生之初的本真,那时,为之着迷的人们见证着摄影的逐步绽放与成熟。


当下的热门软件 Instagram 在取名时便将“即刻满足”和“电报”两个含义相组合,令人想起E·M·福斯特在《霍华德庄园》中不快的预言:“真实情况是,有一种更广阔的外界生活,你和我还没有接触过——一种电报和愤怒都有意义的生活。各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认为顶重要,在那里却不是至高无上。”(注:引自《霍华德庄园》,苏福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年。)

 

如今,我们已经习惯透过镜头与屏幕去看待周遭,它们往往失去了新鲜感,仿佛在被捕捉的那一刻已经窒息,图像成为一种禁锢的宣言——这是出于占有而非理解的“夺取”。


如同事物在被保鲜膜密封的那一刻,便成了黏黏糊糊却具有破坏力、束缚力与欺骗性的薄膜的一部分,心怀妒意、咄咄逼人,似要扼杀并切断所有真实的社会联系,甚至自身的理智。快门曝光的时间早已缩短,但某些曝光一旦出现,便不可抹杀。

 

为了纠正这种无情的掠夺与失真的表达,在这本令人愉悦的影集里,新鲜舒展的页面如新洗的衣服般被晾晒出来。每张照片都流露出摄影师独特的心理状态,或者说精神风貌,他们是一群与黑暗对话的人,是忍受着在错误的时间与地点降临的、污泥一般的黑暗的人。


 

从这些照片中,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摄影师在拍照之前用手或心充分地体验过这些画面中的情景,而不是从持续的、带有表演性质的生活影像中取巧地抽取冰冷的一帧,同其他时刻毫无分别。如今,我们都能成为自己生活的导演和作者,问题是,当打出片尾字幕时,我们可能会感到孤独。

 

无数的视杆细胞与视锥细胞为每个物种的眼睛提供了各种视觉(夜间、水下、三百六十度),而创造出本书中这些图像的,是无数的创想与尝试。光线娓娓地讲述着摄影的秘密:如何用光表现、又如何用光吸引人类的灵魂。

 

在英语中,很难避免“看”或“光”这两个词,它们都与视力联系在一起。然而到处都有失去光明的人。

 

对待盲人有一套专门的礼仪,即任何与“看”有关的话题都闭口不提,以免伤害他们的感情,然而遵循这套规则并非易事。朋友们处处小心的话语扼杀了自然的风趣;冒失的陌生人反倒是种安慰——但有时又难免过头。


当整个一生被囚禁在黑暗的躯体之内,无法再拉开遮挡的帘幕(永远包覆晶状体的、颤抖的薄眼睑和“盲人装备”的所有部件都诉说着残酷),人们便永远不会再玩以“我看到”开头的猜谜游戏。关于读书的谈话也躲躲闪闪(看看那张废弃打字机的照片:一台没有键盘的打字机,就像没有指针的钟),甚至关于短裙及其带来的遐想也变得不可谈论,更不用说关于天空、月亮与星星的对话。

 

这一局面会一直存在,除非盲人能找到一种方法来解除误会,减轻被“体谅”的负担。视力健全的人常误以为他们从始至终生活在单一的黑暗中,然而每一位盲人感受到的黑暗是多种多样并不断变化的,即使天生的盲人也是如此。


光会以各异的方式渗入大多数盲人的眼睛,他们可能随之感受到变幻的色彩,温柔的光屑,细如飞蛾的翅翼,甚或超然于光影之外的世界。

 

一位盲人摄影师说,她的作品于她如“一位伴侣”。当病人们谈及自身身体状况时,总仿佛疾病是他们的分身或灵魂,是他们唯一需要的伴侣。然而对这位摄影师而言,填补内心所有空缺的是艺术。

 

当盲人,或者那些正逐步丧失视力的人要做一件事时,往往要比常人花费更长时间。原因有很多:害怕跌倒;对环境的信任要慢慢建立;氛围亟待考验。他们仿佛在通过深海潜水器探测社会,看不到面孔,不会有一见钟情;无法迅速逃离,在各个场合都要依赖直觉进行声呐定位;即便通过练习也可能遇到危险,而练习需要大量时间。

 

他们花费的时间,大把大把,一点一滴,都清晰优美地体现在照片的质感中(粉色毛巾的纤维如此柔软细密,仿佛能让人听见它的生长,但同时又如苔藓般静谧,让人想将它贴近脸庞)。触动无处不在,纹理触手可及。


欣赏这些照片如同在一个老式针织枕头上沉沉午睡,或在行走时踩到一个坚硬的塑料玩具(例如坦维尔·布什拍下的“空桶卡车”和阿尔贝托·洛兰卡随身携带的“斗士”),它们能触及最薄的皮肤与最敏感的神经,在你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Alicia Meléndez 艾丽西亚•梅伦德斯

 

艾丽西亚·梅伦德斯关于纸船的作品让你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找一张纸,重温童年熟悉的游戏——或许你闭着眼睛也能折好,你熟知每一个步骤,依靠直觉便能折叠、感受、向内向外、用力轻拽,你会意识到这是纸张而非布料,过于心急便会扯坏。


你被这位摄影师带回到童年,甚至带回到婴儿的时候,对待一切陌生的事物都想把它们塞到嘴里。当你看不见时,这就是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喝、舔、品尝或试验,让一切像水果般触及你的舌尖,如佩德罗·鲁本·雷诺索镜头中性感的杏和被高脚杯切分的西瓜;赫拉尔多·拉米雷斯颠覆的画面则让我们感觉自己就是蚂蚁,而香蕉则是未来主义的食蚁兽。

 

书中许多作品都在挑战比例上的常规,轻松幽默中真切地表达了失去视力的人被忽视的感受。当然,没有视觉,还有知觉,我们能够感受到他人的注视,即便他们在你身后。

 

书中每一位摄影师都倾注了大量的时间与心血。这些照片中颤动着希望,不是感情用事地希望被彻底“治愈”,而是希望明天能有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让我们可以表达自己感受到的生活。


 

Alicia Meléndez 艾丽西亚•梅伦德斯

 

艾丽西亚·梅伦德斯的鞋子颠覆了那个从鞋就能判断一个女人的偏见,与安娜·玛利亚·费尔南德斯的粉色洞洞童鞋相呼应,洞洞鞋上嵌着蝴蝶,扔在灰色的地砖上无人在意。这些摄影师捕捉到了许多真实的、脆弱的颤动。


……

 

对于愿意凝视并进入这些照片的人,本书中满满铺陈的图像将反复触动、拓充他们的心。为了让读者保持“未知”状态,我不想在这篇简短的序言中一一介绍这些摄影师,因为一旦知道他们的故事便再难忘记,而这可能会影响我们欣赏这些震撼人心的照片,让解读变味。


书中许多作品捕捉并凝固的光线,令画面看上去真的像在变化与颤动:在泳池里,在盲文书中,在斑马条纹肌里的起伏中,在浴室生动的瓷砖上,在叶夫根·巴夫卡尔令人动容的作品里:一双手触摸着一张似乎经过放大的护照照片,发黄的照片上是一个孩童,我们能感觉到他早已不在人世。

 

看着哈利·阿利森的燕麦灰色泰迪熊,我脑中冒出很多想法:一个人能感受到它的质地,另一个人就也能感受到吗?都有谁能感受到?他们的感受一样吗?一张照片的吸引力会因为人们看得到或看不到一些事物而增加或减少吗?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吗?这种袭人的温柔如此引人入胜,是否几乎令你升华?我的天蓝色牵牛花是否缠绕着你的蓝紫色牵牛花?我们该把它们都描述为“蓝色”吗?


Aarón Ramos 亚伦•拉莫斯

 

重要的难道不是尝试借用他人的眼光,而非坚持以自己固有的方式看待事物?

 

失去视力,有何关系?

世上满是写给盲人的杰作;

人们总会心怀善意,

当你坐在露台回忆,

把脸庞转向光明。

—《 有何关系?》西格夫里·萨松

 

西格夫里·萨松讽刺了人们对待失明的盲目(这个词恰如其分)态度:故作善意的忽视或居高临下的轻视。在疾病、贫穷、被离弃、极端孤独、几近绝望等充满挑战的环境中,本书的摄影师们穿透黑暗并从中感受到相反的东西——无处不在却触摸不到的光(正如斯塔维尔·乔吉用手握住滚烫杏子一般的落日)。

 

感情与时间是照片中隐形的元素。拍摄一张照片或许只需一瞬,但前期的跟踪、诱导和等待,都在为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做准备。虽然技术、经验与熟练会带来不错的效果,但观者总能看出这个土豆或那个破碗是人为设计的还是浑然天成的。


阿尔贝托·洛兰卡《无题》,墨西哥,2012


如果你认为拍摄对象自己不会摆造型的话,请看看这个横亘在人行道上的苹果,这些盘踞着架子的蛋奶冻,那个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的旋转陀螺,那位喷泉边坐在轮椅中的老妇人。最吸引你注意力的是什么呢?

 

这本书充满奇迹,其中一个奇迹就是让我们逐渐相信,摄影师不一定要通过眼睛去“拍摄”。我们必须颠覆自己关于视觉的观念,就像大脑“纠正”我们眼睛最初捕获的颠倒影像。若要像摄影师那样在观念中重塑物体、场景或时刻,就要以全新的方式看待它们。我们有幸欣赏盲人摄影师们的杰作,并领悟到:


温柔地捕捉一个时刻,需要的不一定是贪婪的目光,而是心的触动;无论遭遇什么,心都会找到一种方式来诠释它所维系的生命。



上文节选自新书

失明的摄影师


失明的人可以摄影吗?

全世界50余位盲人的近200幅摄影作品,

将向我们展现大胆屏弃怀疑、追逐梦想的成果。

 

经历过失去的人要怎样继续生活?

一段段黑暗中写就的多彩文字,

记录了无数次失落之后的破茧重生。

 

翻开书页,我们将学会去闻、去听、

去尝、去听、去触摸、

去用心感受迎面而来的世界:

青草为春天散发的芳香,窗帘边带刺花束的形状,

西瓜清凉甜腻的味道,孤独的小号奏出的回响。

温柔地捕捉一个时刻,需要的不一定是贪婪的目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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